鲁钟鸣
我深深地眷恋着儿时的那座小镇,尽管小镇已失去原先的风貌。在我记忆里,小镇是我的向往,小镇给我许多梦想和憧憬,在那里,我体会到人间的冷暖、世态的炎凉,更重要的是小镇是我知识的宝库,在那里我挖掘到一层又一层知识的源泉,给我的人生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小镇离我家不到3公里,穿过一道河,翻过一道山,再穿过一道河,便是我们经常上街的小镇。穿过石板桥,从侧东口入,便是宽敞的水泥马路,路左边是一口绿水盈盈的大堰,堰堤上生长着蓊蓊郁郁的垂柳,垂柳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摆动,婀娜多姿。路的右边,是河的回水湾,这里河床平坦,由于多年水的冲刷,这里的河沙异常细、而且金黄金黄的。这里,是小伙伴们嬉闹玩耍的好去处,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里堆沙人、打水仗。小镇是块风水宝地。住在小镇里的人似乎就高人一等。不是么,每到天热农忙时,对岸的农民兄弟忙得热火朝天,累得死去活来,而小镇的人们却安逸清闲,喝着小酒,摇着蒲扇,几个老汉一溜,东西南北胡咧咧着。所以在小镇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小镇对岸两重天,一个苦来一个甜,对岸农民汗水流,镇上商人享清闲。
在我眼里,小镇的老街是那么悠长悠长。镇上的青石板,错落有致,顺地势缓缓地伸向老街,一直触着小河沿的桥头上,其间,散缀了些平平仄仄溜圆的小石子。最有印象的是老街有一段路铺的石子,洁白洁白的,成为老街一段风景。夜里,临街窗口溢出的灯光在这些碎石上闪动,仿佛撒落满地的星星,走在这里的夜行人,仿佛走进一个童话世界,引发无限遐想。
小镇虽小,但这里聚集有四乡八村皆知的风流人物,有手艺高超的汪理发匠,他的生意成天是人等着排队,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的铺子里有两把可以旋转的椅子,坐在上面,转上几圈那可真是过瘾。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胖婆娘,每天擦着脂粉,抹着口红,打扮异常妖艳地坐在理发店门口,一脸满足地大声与对门的女人说东说西,天南海北,十分惬意。一些粗布衣的乡下女人常羡慕地说:“这福都让汪剃头家里人享了,人比人气死人的。”
在小镇,还有为人厚道的金老板。金老板十一岁开始跟刘裁缝当学徒,刘裁缝见他为人忠厚老实,就招他倒插门,把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他。金老板倒也争气,不仅对岳父岳母十分孝顺,而且把师傅的祖业干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特别是金老板做的棉袄,既轻薄又合身,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年月,我的家境困难,一年难得添上几件新衣,只有到年关时,母亲把我们姊妹几个领到金老板的裁缝店,用自织的土布,为我们做一身新衣服。看到我家的窘况,金老板总是少收我们家的加工费。而回到家里,我总会惊喜地发现自己口袋里装有一两颗糖果。每次去时,金老板总是习惯地摸摸我的头,摸得我痒酥酥的。见他那慈祥的样子,我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临走时,金老板总是咛嘱我,要好好地念书,只有念好书才能知晓天下大事,才能长见识,长大了才能做成大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我喜欢读书,金老板有时送我一两本小人书,我高兴地接受后,金老板又是习惯性地摸摸我的头。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金老板的殷切希望。
小时候,我爱小人书胜过爱玩具和美食。每每得到好看的小人书,我总会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睡觉,一直把它读完。当时,最能吸引我的是老街供销社的书店。那里有许多小人书,小人书价格不算贵,一般一两毛钱一本。我买小人书的钱一般都是将大人让打油、买盐、买烟找回的零钱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还有利用星期天捡废品、挖药材换回的钱。等把分币零钱集到两三毛后,我便邀几位小朋友,一同步行到老街供销社,去购买向往已久的小人书。在我的印象中,供销社书店的一位姓肖的阿姨,态度和蔼,童叟无欺。见我爱看小人书,每次我买上一本,她顺便把另外一本借给我,让我在那里坐下来看,她再三叮嘱我别把书弄脏,因为这书是商品。我如获至宝,觉得比吃零食还过瘾,在书店一看就是半天,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故事背了下来。临走时,我总是很认真地跟这位肖阿姨鞠个躬,表示衷心的感谢。
在我的记忆中,小镇一年四季都有好风景。三月里,小镇便停泊在麦田的绿波上。逢赶集时,小镇便鲜活起来,筐里、箩里、篮里摆放着各种油嫩的菜苗,满街流动的是吆喝声和乡里人特有的问候声。
六月里,小镇又淹没在一片片的麦黄里,“毛喳叽”“布谷”“鸽子”“斑鸠”时时从小镇上欢叫着扑棱而过,木棉花含苞待放,小蜜蜂在老街来回穿梭,嗡嗡作响,打破了老街的沉寂。在老街,案子上摆放着鲜嫩青菜,木盆里游着鲜活的鱼,青石板上栓着正在爬行的老鳖。穿着草鞋的、挽着裤管的、说着方言的乡里人,在老街上急匆匆地赶集。
秋里,小镇沐浴在稻香里,一小堆一小堆的梨、红枣、花生、柿子,让人挪不开脚儿。而最牵挂人心的还是腊月的小镇,特别是腊月二十几以后,这时节的老街,也不分什么单双节,日日沸腾着,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气氛里。乡里人平时虽然为温饱而愁着,但在乡亲们看来,辛苦了一年,手头再紧,也要在备年货上“富”上那么几天。走进小镇,你就会感到它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老街上早已是密密麻麻蠕动的人头,喧闹声像要把老街掀翻了似的,连南北门也摆上了游龙般的摊点。赶集的乡里人总是在夕阳西照时才踏上归途,一路哼着小曲、唱着小调到家,而孩子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咽着口水,两眼滴溜溜的,希望大人分发几粒糖果或者一块锅盖(注:一种烘烤的干饼)。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先后到外地求学,因此,只能渐渐疏远小镇。
随着经济的发展,当地决定在一河之隔的北边扩建新街。自此,大型商场、学校、医院、政府都迁往北街,年轻人不再光顾老街了。而在老街赶了几十年集的老人,去新街之前,他们总是先去一趟老街,零碎地购一些物品,最后无奈地向新街挪动。
去年,我专门去了一趟老街,去凭吊老裁缝金老板。金老板已去世二十多年,他的裁缝店已经被后人改成副食店,商店很陈旧,玻璃框台上灰土朦朦的,我一看就知道生意不好。随着时代的变迁,老街也渐渐没落了,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和繁华。
小镇老街的繁华已成为历史,但它给我的记忆是永恒的,它让我懂得什么是美好,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宽容,什么是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