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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6月14日
寻根漫笔
● 张明刚
  我要去寻根。前不久,我应邀回到故乡湖北随州,参加乙巳年世界华人炎帝故里寻根节系列活动。今年寻根节以“烈山问祖·华夏铸魂”为主题,参与其间,所见所闻令人感受颇深。
  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根。自幼时起,我的心里就揣着个问号: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寻根的问号,伴随我走过40多年军旅生涯,如今蓦然回首,发现它不仅是陪伴我的影子,更是一粒种子——幼年播种萌芽,然后不断生长、开花结果,而那根须,则在悠悠岁月里盘成了血脉的模样。
  一
  18岁的时候,我穿上军装当了兵。新兵下连队的第一天,我在黑龙江绥芬河边防的界碑前站夜岗。零下30多摄氏度的气温里,雪花狂舞,北风怒吼。不大一会儿,身穿棉衣外裹羊皮大衣、头戴加绒棉帽、脚穿反毛皮鞋、戴着羊毛手套的我,就被冻透了。
  这时,班长过来查岗。他指着界碑上的“中国”二字,大声对我说:“小张,你知道咱为啥站在这儿吗?因为这就是咱军队的使命——保卫国家的神圣领土。”然后,班长关切地问我冷不冷。我坚定地回答:“不冷——刚才还有点冷,现在真的不冷了!”班长问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为了祖国和人民!”
  1987年,我申请去了前线。和我同去的,有个四川籍的战士小李。每次战斗前,他都要摸一摸、看一看衣袋里的全家福。那天战斗打响后,他冲在最前面,倒下时手捂着衣袋。我俯身细看照片,是他站在爹娘后面、在土坯房前的合影,不远处是他家的几亩稻田。那一刻,我懂了,我们扛枪打仗,不就是为了守住那片土地,守住千万个小李爹娘播种的希望田野,守住千万个小李爹娘房顶上的袅袅炊烟吗?
  当时我在参战部队政治机关做宣传工作,有时也帮助整理烈士档案。一次,在一位年轻战士的档案里,我发现一封他牺牲时揣在怀里尚未寄出的家书,以及尚未交给组织的入党申请书。家书和入党申请书上都浸染着他的鲜血……我逐字逐句地读着,读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总之,我想成为一颗钉子,把党的性质、宗旨和章程钉在老百姓的心坎里。”我把他这句话抄在笔记本上,30多年过去了,尽管纸页已经泛黄,那字迹却越来越清晰。
  前线的猫耳洞里闷热潮湿,为了防止胸前的党员徽章生锈,我和战友都用透明塑料将党员徽章包裹并不时取下擦拭。我被评为“火线优秀共产党员”那天,领导举着煤油灯,带领我们重温入党誓词。当时,尽管我的嗓子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洞壁上——那不是喊给别人听的,真的是喊给自己心底那团火听的。
  我在新疆时,部队有个维吾尔族战士叫艾力。有一次,我下部队跟随他所在的小分队巡逻时,遭遇十年不遇的暴风雪。我和他分到一组,饥寒交加、口渴难耐之际,他把仅有的半壶水塞给我,自己则随手抓把冰雪填进嘴里。我问:“艾力,你咋不喝水?”他张开冻裂的嘴笑了笑:“我要保证你活着回去!”这使我深切感受到,人民军队的根基,从来不是冰冷的武器装备,而是官兵之间血脉相连的革命情谊、生死与共的战斗信任,更是党旗下“为人民服务”的铮铮誓言。
  去年参加党日活动时,我们去看望一位百岁老党员。他颤颤巍巍地拿出珍藏的《中国共产党章程》,打开磨得发亮的封面,里面有他用红笔在“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下面画的波浪线。“张同志,”他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你问我党的根在哪儿?我告诉你,它就在老百姓炕头的热乎气里,就在咱党员弯下腰帮老乡插秧的脊梁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胸前的党徽上,那光亮晃得我的眼眶发热——信仰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为人民服务的具体言行,是一代又一代共产党人把心血和汗水融入泥土后长出的参天大树。
  二
  记得20岁那年,我利用第一次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机会,带着一本泛黄的族谱,来到山西洪洞县,站在了那棵大槐树下。古老的大槐树静静伫立,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导游说,第一代大槐树虽已消逝,但第二代、第三代大槐树仍然延续着生命的传奇;因为它们的根深扎故土,虽历经沧桑,依然旺盛。
  4月的春风裹着槐花的清香,槐花枝叶在碑刻“张氏迁徙”几个字上投下明暗忽闪的影子。导游说,明洪武年间,我的先祖就是从这棵树下挑着扁担往南走的。我抚摸着树干,那皲裂的纹路像是父亲的手背——他临终前握着我的手叮嘱说,咱们张家祖辈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来的……“你可别忘了根啊!”
  那时我才6岁,还不懂“根”是什么。直到后来在河北清河张氏祠堂,看到族谱上“挥公封张”的记载,我才明白:原来我的姓不是随便打印在户口本上的符号,而是从黄帝赐姓那天起,就将弓箭的形状刻进骨髓里的印记。祠堂里供奉着牌位,香火缭绕、烛光闪烁,映照着历代先祖的名字。我默默驻足观看,静静地与先人进行心灵对话。见我神情专注、态度虔诚,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过来,指着墙上的《张氏家训》对我说:“娃啊,咱老张家的根,不是在大槐树下的黄土里,而是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灵魂里。”
  离开清河那天,我在祠堂门口捡了块碎陶片。后来才知道,那是汉代的器物残片,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张”字。抚摸着它,感觉像是触摸到了先祖的指纹和脉搏——2000多年前,他们就用锄头在田间或用毛笔在纸上,把一个大大的“张”字写进历史的年轮里,也写进后辈们的血液里。
  今年清明,我带家人回随州祭祖。大家蹲在炎帝雕像前,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炎”字。我告诉他们:“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汉字,而是咱们华人的胎记!”春风吹过碑林,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说:亲人们,一定要记住你是谁,记住你是从哪里来。
  在拜谒炎帝神农大典上,我见到来自28个国家和地区的华人代表,祭拜同一个人文始祖的壮观场面。当编钟奏响时,晨光正从神农大殿的飞檐上流淌下来,落在点燃新火的5名孩子红扑扑的脸蛋上。在瞻仰圣像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捧着一束稻穗,仰着脸看炎帝雕像,睫毛上还闪着泪珠。这时,我想起小时候老辈人给我讲的炎帝和黄帝的故事,说咱们都是“炎黄子孙”,血管里流着老祖宗的勤劳、智慧和善良,要好好做人,不能辜负了祖宗。
  参观炎帝农耕文化展示区时,我看见一个新石器时代的耒耜,刃口还留着磨制的痕迹。几千年前的祖先,就用这样的工具,在华夏大地刻下了农耕文明的根。神农百草园里,艾草和菖蒲长得齐腰高。有个老者正在清除杂草,锄头起落之间,泥土翻出深褐色的纹理,像极了农耕文化代代相传的脉络。
  三
  于我而言,故乡已成驿站,参加完寻根节活动,我即返回。常住北京,坐在书桌前,我便会看看窗外的梧桐树。春天新叶冒出时,总能让我想起大槐树下的风;秋天落叶铺满台阶,又像是老山前线阵地上的红土。有人问我寻根这么多年,到底寻找到了什么?我指着心口说:根,就在这里,就在每一次想起故乡时的心跳里,就在军装衣袋的入党誓词里,就在给孩子讲炎黄故事时那闪亮的眼睛里。
  前几天整理旧物,我翻出年轻时在边防写的日记,其中一页写着:“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可咱们军人的根长在哪里呢?要我说,它就长在听党指挥的军魂里,长在边防的界碑里,长在老百姓遇到灾难呼喊‘解放军’时的热切期盼里。”如今回头看,这话像块石头,已在心里沉淀、打磨了几十年。
  或许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停地寻根。寻着寻着就明白了:根不是某个具体的事物,而是血脉里流淌的基因,是信仰里坚守的忠诚,是脚踏大地时那份沉甸甸的踏实。
  寻根,就是要把祖宗的魂、忠诚的根、信仰的光、文化的脉……变成一粒粒种子,种进子子孙孙的心田里——让他们知道,无论自己是谁,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干什么,血脉里都流淌着一种可以让生命拔节的力量。
  (作者系随州籍将军,军旅作家、诗人,代表作《军履回望》。本文原载2025年6月11日《解放军报》长征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