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
2025年11月22日
葡 萄
● 袁梓晨
2017年的夏天，我从老家带来葡萄、桃子给朋友同事吃。
我骄傲地给所有人介绍：“我奶奶种的就是最好吃的葡萄，是市场证明的好吃，客观的好吃。因为我家的葡萄如果不卖完那整个村子的葡萄就卖不出去，我老家村里的葡萄不售罄别的村子就卖不动，我们镇子葡萄不收完那些贩子压根不往别的镇子走。”
夸完葡萄夸油桃，我的嘴皮子上下翻飞，和我本人的上蹿下跳手舞足蹈一起，把我的老家描述得像一座物产丰盈只差点猴的花果山。在我眼里，除了吐鲁番，这中国大地就没有打得过湖北省随州市尚市镇群祥村的地方了。
那天的水果很快就瓜分殆尽，一传十十传百，楼上的同事甚至慕名前来，没吃到的同事还问我明年还有没有花果山特产，下次别忘了喊她。
我拍拍胸脯，不忘不忘，仙寿恒昌。
2019年的夏天，有一天奶奶给我打电话，她说：“葡萄熟了，桃子也好了，你可以回来爬高高了，就是桃子毛太糊糙了。”
我站在富春江边，叉起腰望着水面，波光粼粼，三江汇合。
查阅地图册，也是奇怪，浙江湖北，四个字三个水，都是水系发达的省份，但从浙江的任何一条河都游不回我的长江。
我，像被剪断脐带一般伤感。
没几天，妹妹抱着四五岁的外甥给我摘了葡萄，她俏皮地说“不是我摘的，你外甥摘的”，我不假思索“还得是我起的名字好，元骏真能干。”
三十颗桃子和三挂葡萄，为了不撞坏，三爹包了几个大快递箱给我寄过来，状若小山。
葡绿桃红，我，全村最宠。
2020年初，我结束境外任务回了国，每天都在期待过年回老家吹牛，然而有一天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奶奶倒下了。
5点半下班，6点法喜寺关门，我风驰电掣开到，入口已经不让进了。
我颤抖着跟门卫求情：我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事情求过神佛，考大学没求过金榜题名，谈恋爱没求过姻缘结果，我自己一个人做手术都没求过早日康复，今天我奶奶病了我唯独只求这一把让她平安脱险，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进去。
那天我在佛前许了很多个愿，很多很多个愿，其实也就一个愿。
出来的时候，我老老实实求了一个平安符，虔诚地挂在车上。挂上没过一分钟，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奶奶闯过去了，平稳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呜哇一声哭出声来。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不做唯物主义战士的一天。
2021年的8月，寡言少语的三爹打来电话，就一句“晨，你的地址还是那个对不对？”然后电话就挂了，话头跟菜刀切的一样光滑。
那个夏天，或许是疫情余威，又或许是天气使然，我收到几箱水果中已有腐坏的酒酿味道了。
我一边清洗葡萄一边想三爹三妈在家既要种葡萄又要照顾卧床的奶奶，一定很辛苦，于是我把尚好的部分收拾出来给三爹发照片过去表示感谢。
三爹话真的很少，只一句“莫客气，不是别人，晨，莫客气。”
2024年，爷爷也走了。
我把赶赴世界互联网大会的行李箱从公司车上卸下来，拉回家去，送爷爷最后一程。
喜丧的空气中其实没有那么多悲伤，除了浓重的鞭炮味，多的是农民被生活捶惯了的忍耐和坚强，人生虽无常，麦子还在生长。
回去第二天妈妈让我去舞台上唱一首歌送别爷爷，我说那我唱《绿叶对根的情意》吧，我妈抬头甩我一眼：“你？”
出乎我妈的意料，我唱的非常好，好到令挑剔的她赞叹不已，也令前来吊丧的亲友惊讶。
后来我妈在某个场合提示我唱这首歌，唱完她摇摇头，掏出那天的视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现在唱的没有那天给爷爷唱得好？”
我没有跟她说的是，那天给爷爷唱的时候，站在大篷车上握住麦克风那一刻，我望向云端，突然想起了葡萄的叶子，想起了这么多年家里寄给我的葡萄，想起小时候在奶奶院子打过的枣，想起奶奶习惯性微蹙的眉，想起奶奶喊大孙的时候尾音有点翘。
一曲唱毕，我望向屋前那一小块爷爷的菜园，望向屋后被锯倒的枣树遗址，看到三爹的白发，看了墙角微卷的风卷起糖纸。我怔怔地想：奶奶走了，爷爷走了，我，还有葡萄么？
忧郁，像葡萄卷卷的须，爬满了我的心。
2025年的“十一”，我吃到了。
是和前面几十年吃惯了的巨峰完全不一样的阳光玫瑰。
姑姑种的，阳光玫瑰。
没有一丁点木质化的，没有一丁点锈斑的，表皮微黄成熟清香的，阳光玫瑰。
据说有人为了获取我姑父的独门种植秘籍会像特工一样去翻他的垃圾桶看他用了什么东西，而我的姑父需要像大使馆一样把自己家的垃圾烧掉，然后把配方牢牢记在自己脑子里。
在阳光玫瑰领域，原来我姑父是马斯克是乔布斯，配享本村梁文锋待遇。
这一切的转变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们家从巨峰之王变成阳光玫瑰之王就像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情，却又发生得那么自然而然。
在聚会上听长辈们交流葡萄种植经历，我仿佛一下子把那首《二十年后再相会》听完：“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哦来不及沉醉，年轻的心向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那时的春那时的秋，那时硕果令人心醉……”
在一句句来不及中，生活的失落和迷惘被一扫而空，明天，只有明天。
此刻，嚼着这一颗阳光玫瑰葡萄的我，像翻开我们家一本巨大的书，每一个勤劳的人都在上面落笔，没有什么忧郁值得停留，总有新的英雄正在热身。
（作者原籍随县尚市镇，中国移动通讯集团浙江有限公司工程师。本文由随州一中胡晓春名师工作室推荐）
2017年的夏天，我从老家带来葡萄、桃子给朋友同事吃。
我骄傲地给所有人介绍：“我奶奶种的就是最好吃的葡萄，是市场证明的好吃，客观的好吃。因为我家的葡萄如果不卖完那整个村子的葡萄就卖不出去，我老家村里的葡萄不售罄别的村子就卖不动，我们镇子葡萄不收完那些贩子压根不往别的镇子走。”
夸完葡萄夸油桃，我的嘴皮子上下翻飞，和我本人的上蹿下跳手舞足蹈一起，把我的老家描述得像一座物产丰盈只差点猴的花果山。在我眼里，除了吐鲁番，这中国大地就没有打得过湖北省随州市尚市镇群祥村的地方了。
那天的水果很快就瓜分殆尽，一传十十传百，楼上的同事甚至慕名前来，没吃到的同事还问我明年还有没有花果山特产，下次别忘了喊她。
我拍拍胸脯，不忘不忘，仙寿恒昌。
2019年的夏天，有一天奶奶给我打电话，她说：“葡萄熟了，桃子也好了，你可以回来爬高高了，就是桃子毛太糊糙了。”
我站在富春江边，叉起腰望着水面，波光粼粼，三江汇合。
查阅地图册，也是奇怪，浙江湖北，四个字三个水，都是水系发达的省份，但从浙江的任何一条河都游不回我的长江。
我，像被剪断脐带一般伤感。
没几天，妹妹抱着四五岁的外甥给我摘了葡萄，她俏皮地说“不是我摘的，你外甥摘的”，我不假思索“还得是我起的名字好，元骏真能干。”
三十颗桃子和三挂葡萄，为了不撞坏，三爹包了几个大快递箱给我寄过来，状若小山。
葡绿桃红，我，全村最宠。
2020年初，我结束境外任务回了国，每天都在期待过年回老家吹牛，然而有一天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奶奶倒下了。
5点半下班，6点法喜寺关门，我风驰电掣开到，入口已经不让进了。
我颤抖着跟门卫求情：我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事情求过神佛，考大学没求过金榜题名，谈恋爱没求过姻缘结果，我自己一个人做手术都没求过早日康复，今天我奶奶病了我唯独只求这一把让她平安脱险，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进去。
那天我在佛前许了很多个愿，很多很多个愿，其实也就一个愿。
出来的时候，我老老实实求了一个平安符，虔诚地挂在车上。挂上没过一分钟，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奶奶闯过去了，平稳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呜哇一声哭出声来。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不做唯物主义战士的一天。
2021年的8月，寡言少语的三爹打来电话，就一句“晨，你的地址还是那个对不对？”然后电话就挂了，话头跟菜刀切的一样光滑。
那个夏天，或许是疫情余威，又或许是天气使然，我收到几箱水果中已有腐坏的酒酿味道了。
我一边清洗葡萄一边想三爹三妈在家既要种葡萄又要照顾卧床的奶奶，一定很辛苦，于是我把尚好的部分收拾出来给三爹发照片过去表示感谢。
三爹话真的很少，只一句“莫客气，不是别人，晨，莫客气。”
2024年，爷爷也走了。
我把赶赴世界互联网大会的行李箱从公司车上卸下来，拉回家去，送爷爷最后一程。
喜丧的空气中其实没有那么多悲伤，除了浓重的鞭炮味，多的是农民被生活捶惯了的忍耐和坚强，人生虽无常，麦子还在生长。
回去第二天妈妈让我去舞台上唱一首歌送别爷爷，我说那我唱《绿叶对根的情意》吧，我妈抬头甩我一眼：“你？”
出乎我妈的意料，我唱的非常好，好到令挑剔的她赞叹不已，也令前来吊丧的亲友惊讶。
后来我妈在某个场合提示我唱这首歌，唱完她摇摇头，掏出那天的视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现在唱的没有那天给爷爷唱得好？”
我没有跟她说的是，那天给爷爷唱的时候，站在大篷车上握住麦克风那一刻，我望向云端，突然想起了葡萄的叶子，想起了这么多年家里寄给我的葡萄，想起小时候在奶奶院子打过的枣，想起奶奶习惯性微蹙的眉，想起奶奶喊大孙的时候尾音有点翘。
一曲唱毕，我望向屋前那一小块爷爷的菜园，望向屋后被锯倒的枣树遗址，看到三爹的白发，看了墙角微卷的风卷起糖纸。我怔怔地想：奶奶走了，爷爷走了，我，还有葡萄么？
忧郁，像葡萄卷卷的须，爬满了我的心。
2025年的“十一”，我吃到了。
是和前面几十年吃惯了的巨峰完全不一样的阳光玫瑰。
姑姑种的，阳光玫瑰。
没有一丁点木质化的，没有一丁点锈斑的，表皮微黄成熟清香的，阳光玫瑰。
据说有人为了获取我姑父的独门种植秘籍会像特工一样去翻他的垃圾桶看他用了什么东西，而我的姑父需要像大使馆一样把自己家的垃圾烧掉，然后把配方牢牢记在自己脑子里。
在阳光玫瑰领域，原来我姑父是马斯克是乔布斯，配享本村梁文锋待遇。
这一切的转变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们家从巨峰之王变成阳光玫瑰之王就像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情，却又发生得那么自然而然。
在聚会上听长辈们交流葡萄种植经历，我仿佛一下子把那首《二十年后再相会》听完：“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哦来不及沉醉，年轻的心向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那时的春那时的秋，那时硕果令人心醉……”
在一句句来不及中，生活的失落和迷惘被一扫而空，明天，只有明天。
此刻，嚼着这一颗阳光玫瑰葡萄的我，像翻开我们家一本巨大的书，每一个勤劳的人都在上面落笔，没有什么忧郁值得停留，总有新的英雄正在热身。
（作者原籍随县尚市镇，中国移动通讯集团浙江有限公司工程师。本文由随州一中胡晓春名师工作室推荐）